2019年1月17日 星期四

試著回覆顏老師提到生態學課本的翻譯難處



由台灣眾多生態學老師們翻譯的【生態學】中文版出版了,其中一位譯者顏老師提到了當時翻譯遇到了一些困境,我逐項閱讀時腦中也不時浮現出一些回應。因此就我有限的翻譯經驗來試著回答看看,也許能對科普翻譯有所幫助。

先說一下,我並沒有看過【生態學】的中文與原文,訂了還沒送來啊哭哭。我個人非常期待,未來翻譯也會參考這本書的譯法。

(1) 許多術語沒有大家公認的翻譯

這個真的是非常棘手的問題,也是極大的挑戰。專有名詞不斷推陳出新,當我必須要成為第一個翻譯這個專有名詞的譯者時,可說是責任重大。因為一旦譯出來,很有可能會被持續沿用,尤其是這樣的教科書翻譯,更會影響眾多師生,勢必要審慎處理。這樣的狀況,必須要清楚理解專有名詞的意涵,然後放入適切的譯詞,同時要適合中文語境,或是由不同的專有名詞來組合。

例如,之前遇到一篇新研究有關 trophic rewilding,意思是透過復育和再引入的技術來彌補食物網的完整性。一開始譯為「營養野化」,當然沒人看得懂,這個詞的重點是提升特定營養層級的生物,來建構食物鏈或食物網的完整性和該生物的生態系功能,而不是讓恢復特定瀕危物種的族群。我後來改成「營養階層復育」,但現在寫一寫也許「食物網復育」或「食物鏈復育」也很好。

研究生在寫中文論文的時候也常常遇到這種狀況,這需要好好跟你的指導老師和口試委員討論。許多科普譯者都會去查閱碩博士論文網來看看該領域怎麼翻譯新的專有名詞。

(2) 究竟有多少原文應該被保留加註在中譯的後面?

我的回答是:只要google的第一個搜尋結果是正確的,加註一次或不用加註也無妨,尤其是地名和人名。但是要小心第一個維基條目常常是中國的慣用譯法,而不是台灣的慣用譯法。重要的生態學專有名詞當然還是建議至少要加註一次,例如棲地破碎化(habitat fragmentation)或邊緣效應(edge effect),或是在書的最後面整理一張中英文對照表也可以。城邦旗下的出版社都會要求,責任編輯也會幫忙這件事。這個問題其實要看出版社的決定、譯者和責任編輯的功力。

(3) 如何處理每一個段落的提示小方塊?

其實在中文版如果對讀者幫助不大直接刪掉就好了,然後跟責任編輯說明。

(4) 原文很囉唆,讓我翻到想打人

直接略過是可以的,無誤!由於中文和英文的語境大不相同,有時候也會遇到作者把主題句講好之後,後面就開始天花亂墜,最後天外飛來一筆怪句子也不是稀少罕見。就算把該段落每一句都翻譯的漂亮,整段還是會看起來翻譯腔超重,中文母語人士才不會這樣講話。

在科普翻譯中,資訊和知識的正確與完整是最重要的,作者的語氣、語境、語感倒是其次。不是說不重要,而是重要性擺在第二,這是翻譯文學作品和科普書很大的不同。我會建議,已段落為單位,要確認:(1)作者提供的資訊都沒有漏掉、(2)作者的意思不受影響、(3)段落中的句子完整流暢、(4) 穩住作者嘗試深入淺出的寫法。

不過我目前還沒遇過顏老師提到不斷重複相同資訊的狀況,我認為適度刪除是可以的,但是要讓編輯知道。

(5) 代名詞要不要譯出來?

會妨礙閱讀的絕對不需要譯出來,虛主詞也不需要。不然整段中文會有一堆代名詞,也是臭氣熏天的翻譯腔。英文講究文法,完整句都要有主詞,但是中文裡面,只要你前面交代清楚,後面的句子沒有主詞也不會影響閱讀。放心的略過是沒問題的,甚至不需要特意跟編輯交代。

(6) 作者本身對演化好像沒有很熟

這個問題就是「作者寫錯怎麼辦」,我的答案是:直接改成正確的。另一種方法是加上譯註,但是,如果譯註上寫說「這裡作者弄錯了」或是譯註太多,會讓讀者對作者失去信心。因此,譯文直接改成正確的,或是將譯註直接融入譯文中,都是常見的作法。有些書籍沒有太多空間放譯註,例如童書或圖文書,也會直接把譯註或審訂註融入譯文裡面。

(7) 生物學名怎麼譯?

這個同(1)的狀況也是超級棘手的,光這件事可以再寫一篇。簡單的說,最好是熟悉該類群的學界和自然觀察愛好者都能熟悉的譯法。可以查閱學名辭典或拉丁文辭典看看學名的意思,也可以看看其他中文國家怎麼稱呼。如果都沒有,自己又要當第一個中文名創造者,建議是盡量契合該生物的分類歸屬和形態特徵。

而且,隨著目標讀者不同,譯法也會不同。例如Common Myna (Acridotheres tristis),對賞鳥者我會稱「家八哥」,對養鳥者我會稱「眼鏡八哥」,因為那個圈子就是那樣用。此外,如果對象是兒童或青少年,會避免罕用字或加注音。

(8) 生物學名標記錯誤

直接改正就對了,要讓編輯知道。

==

最後,其實譯書的工作,背後還是要有一個能力好的責任編輯在把關。事實上,我並沒有接受過正規的翻譯訓練。每一次譯書,都從責任編輯身上學到許多,也需要好好思考作者的意思和讀者可能的反應。上面這些經驗都是責任編輯的討論或指示,真的是非常感謝。責任編輯是這本書的總管、是譯者的第一位讀者、是熟悉目標讀者的人,翻譯過程中,一定要好好地和編輯交流和溝通,才有機會成就一本好書。

請讓我再次鄭重感謝每一位曾經與我合作過的編輯們對我的信任,這些過程中我獲益良多,在此萬分感謝。

2019年1月4日 星期五

觀察,回到科學最初的起點 【和動物生活的四季 推薦序】



觀察,回到科學最初的起點

文/林大利(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助理研究員)


  「觀察」是探索自然的第一步,也是形塑科學知識的基礎。

  大自然就像是一本還沒被讀完、無窮盡的教科書。牛頓曾說:「我就像在海灘上玩耍的孩子,一會兒發現美麗的石子,一會兒發現有趣的貝殼,然而,面對眼前的茫茫大海,我卻一無所知。」即便經歷幾世紀的探險,科學家對這本教科書依舊相當陌生。但是,書裡的因果趣味與來龍去脈,並不是只有科學家才能深究,每個人都生活在這本教科書當中,裡面的任何一頁、字字句句,都可以自由徜徉,探索玩味。

  「觀察」是與大自然接觸的窗口,也是探索自然的第一步。哥白尼將地球自宇宙中心請出,達爾文將人類萬物之靈的皇冠摘下,這些爆炸性的科學突破,都來自於對大自然聚沙成塔的觀察紀錄。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所有的觀察都來自於無窮的好奇心。即便是生活周遭稀鬆平常的事物,經過仔細的觀察,也能發現許多以往未曾注意到的有趣故事。

  《和動物生活的四季》可說是最純粹的自然觀察故事。

  康拉德‧勞倫茲是出生於奧地利的動物行為學家,有關建立現代動物行為學的知識基礎,勞倫茲的研究功不可沒。勞倫茲最知名的研究莫過於「印痕行為」,也就是「小鴨會將第一時間看到的移動物體當成親鳥,並且跟著走。」印痕行為也在勞倫茲的名作《所羅門王的指環》和《雁鵝與勞倫茲》中,讓許多讀者更加著迷於動物行為學。勞倫茲不僅僅致力於科學研究,在科普知識、自然觀察與自然書寫,也有很傑出的表現。勞倫茲並不像刻板印象中的科學家,終日埋首實驗室,而是真心享受自然觀察的學者。因此,除了科學研究工作、撰寫論文,重新走回大自然看看蟲魚鳥獸和花草樹木,對勞倫茲來說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從事生態研究工作的過程中,往往得花費龐大的心力整理資料、分析數據和解釋結果。然而在這樣的狀況下,很容易有意無意地讓研究人員與大自然接觸的機會逐漸減少。近幾年,公民科學、大數據與開放資料興起,研究人員不一定要自行在野外蒐集資料。不知不覺中,有時候會發現自己對於研究的生物愈來越陌生,隔了短短幾個秋,便生疏了鳥類在春夏時節的鳴唱聲;離濕地不過數十里,卻也逐漸淡忘辨識鳥類的關鍵特徵。久而久之,螢幕上的生物名,彷彿只像是另一套ABC或甲乙丙的代號系統。在這樣的狀況下,解釋研究結果時,很可能與大自然的實際狀況天差地遠。因此,為了避免自然觀察的能力和敏銳度退步,在忙碌的工作前,我常到中心後方的生態園區走走,一邊觀察一邊用eBird Taiwan和iNaturalist記錄鳥類和其他生物,以保持自己查覺和辨識生物的能力。有時候,回到大自然裡東張西望,也能藉此獲得提出問題或假說的靈感。

  勞倫茲在《和動物生活的四季》的開頭就說了:「這不是一本學術著作。」我猜想,在勞倫茲的眾多知名著作當中,本書或許是最能讓他擺脫科學的嚴謹客觀要求,隨心所欲地描寫對灰雁的觀察和心得。哪怕是猜測灰雁的心情、甚至擬人化,都不受任何拘束,可以自由的撰寫最純粹與最享受的自然觀察。

  就我個人的有限經驗,不少自然生態研究者是因為享受了自然觀察的喜悅與樂趣,才進一步投入研究工作。在研究工作之餘,不妨也跟著《和動物生活的四季》裡的灰雁與勞倫茲,讓自己回到自然觀察初體驗的那一天,回到科學最初的起點,享受最純粹的樂趣。